Thursday, April 24, 2008

Publc fear in private spaces

法國人也還是夠浪漫,連情人節都可以以愛為名發動抗議。晚上去一個組織 Amoureux au Ban Public 所辦的「集體跨國婚姻」趴替,在一個像台北隨處可見的社區公園大小的廣場上擠了三四百個支持者,用舞樂、看板與演說來彰顯新移民法規的荒謬。這個連線究竟要抗議甚麼呢?首先從 Amoureux au Ban Public 談起,連線的名字直譯就是「受公權力禁止的愛」,意思則是許多的跨國婚姻在法國新移民法規的刁難之下,往往造成有愛而難相聚的情形。根據 Sarko 在內政部長任內制訂的法規,一個外國人如果跟法國人結婚,必須經過層層的行政審核 (簽證、訊問、身家調查....) 才可能合法地入境法國與愛人同住,而這箇中還不包含行政機關將申請配偶簽證者「預設」為「假結婚真 XX」的企圖者所可能耗費的時間——公權力之強大,可以在外籍配偶入境後隨時帶拘票把人逮到看守所當成罪犯審訊確認其婚姻的「真實性」,而由於在拿到長期居留證 (titre de sejour) 之前任何人在法國都無權工作,也使得欲在法國安頓的外籍配偶面臨經濟與居住的壓力。

說到當前歐盟簽證申請之困難,其實我也深受其害。為了到英國訪友,我不辭千里地到巴黎去辦簽證,照著英國大使館網頁上的要求 (個人護照與法國居留證、旅行計畫、邀請函、108歐元) 就傻呼呼地遞件了,兩天後收到拒絕信 (108歐當然不退費),簽證官的理由是「我不知道你在法國從事為何、如何支應你在英國的旅費、以及你是否沒有留在英國工作的企圖」。前面兩點還簡單,只要準備學籍證明和存款便可說明,但讀著「你是否沒有留在英國工作之企圖」這句話,我想起「無罪推定」四個字,狐疑著如何「證明」我「沒有」一個「原來就沒有」的企圖,只覺百口莫辯。(坦白說,剎那間我想起的是蘇建和案的三位苦主呀!但我的苦又怎能和他們相比呢!!) 而這便是歐盟整合後對所有非歐盟公民所持的立場:從遞出簽證申請的那一刻起,每一個人都被假設為具有非法居留企圖的潛在威脅了。

在蔓延的幽閉恐懼症下,僅僅是短期觀光簽證便如此困難,遑論是以定居、就業為目標的配偶簽證。在晚會中我聽著當事人們的心聲,「夜夜都懷著恐懼,彷彿隨時會有人走進家門來將我們拆散。」曾經以普世之姿感動世人的「自由、平等、博愛」,也就此卸下偽善面具,證實為「法國人」所獨有。

我在晚會中與一位祖籍阿爾及利亞的移民第二代女士攀談,她說到那些投給 Sarko 的民眾,淡淡微笑道「我們永遠不會懂。」「當時局困難,要嫁禍給移民就簡單無比」。「但當法國街頭已充滿著外國臉孔,當你們日日擦肩而過,這種恐懼究竟所為何來呢?」我想起雷奈電影的英文片名—— Private Fear in Public Spaces,而用在這些跨國配偶的處境中,則恰恰相反,是公眾的種族主義恐懼,讓他們相依偎的平凡夢想不勝其擾。晚會的最後,眾人激情地喊著 "Vive L'amour!!!"我望著舞台上堅定挽手們的情侶 (其中也有許多法國女性與非籍男性的組合,大大顛覆我前此的假設與成見),想起自己幾個月前還引以為傲的「情慾世界體系」論,忽然理解他們和我一樣都只是希求幸福與溫暖的平凡人,又何須以高深的理論術語質疑他人的婚姻是否具有解放可能。

"Like everyone else, I feel the family and friendship, affection and friendly intercourse, I am not made of stone or iron, like a hydrant or a lamp-post." (Paul Auster, "The Invention of Solitude", pp.27, quoted Vincent Van Gogh)

當愛與友誼碰上國界,手中卑微的綠色護照終於讓我們理解全球化術語的虛假性。當階級與種族的差異隨著國籍劃分而激化,「博愛」與「自由」可能仍是真,「平等」卻灰飛湮滅了。世界對一無所有的我們而言絕不是平坦的無障礙空間,那裡充滿階梯和陷阱,以及無法穿越的透明國界,切割著人權與尊嚴。

Wednesday, April 23, 2008

無權利者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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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的 sans papier 抗爭在本週達成自 Sarkozy 上任以來最重要的一步。自上週一起,在勞工總聯盟 (CGT, Confédération Générale de Travaillers) 組織下,巴黎地區 400 多名的無文件工作者 (salarié sans papier) 展開罷工,要求取得合法工作、居留權。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抗爭與協商,並獲得餐旅業雇主聯合會 (UMIH) 的支持,負責移民政策的《移民、整合、國家認同與合作發展部》官員已鬆口,表達以個案審核加速其取得合法工作權。若此承諾確獲履踐,將是 2006 年六月 6924 位無文件者與其家人歸化成功後,又一次成功的抗爭;也是繼 2005 年 9 月西班牙政府大規模歸化 58,000 位非法移民工作者後,移工要求合法化又添一例。而在總統 Sarkozy 聲望下挫至 33% 滿意度的此刻,若此波抗爭能有所成果,也將為民間移民人權工作者對抗「拋棄式」(jettable)、「工具化」(instrumentalisé) 移民的運動,注入活血。

移民政策是 2007 年法國總統大選期間重要的辯論焦點。在選戰中 Sakorzy 將移民政策、非裔伊斯蘭移民的融合困難與法國國家的「認同危機」扣連在一起,提出「國家選擇移民 (l'immigration choisie)」為政策主軸,並宣示當選後將成立一專責部會處理移民政策國家認同問題,即《移民、整合與國家認同部》(Ministère de l'immigration, de l'intégration, de l'identité nationale),民調顯示這項主張吸引了 88% 極右派「國家陣線」(Front National)的傳統選民,為其勝選的關鍵之一。當選後 Sarko 任命其摯友 Brice Hortefeux 擔任部長,祭出的第一項立法方案便引起民間的強烈反彈— Hortefeux 欲修改簽證規定,要求此後欲以家庭團聚為理由入境者先接受 DNA 檢驗。在現行歐盟簽證法規下,此規定若實施,很顯然地將只涵蓋非洲與部分亞洲的簽證申請者,故不僅民間批判聲連連,聯合國和法國官方的反歧視小組 (HALDE, Hauté Autorité et Lutte Contre Discrimintation et L'Egalité)皆直指此立法有種族歧視之顧慮。另一方面,2008 年 1 月總理 Fillon 也重申政府掃蕩非法移民的立場,設定連續兩年驅逐 25,000 名非法移民的目標。綜合 Sarkozy 的競選承諾與 Brice Hortefeux 上任後的政策走向,《移民、整合與國家認同部》的功能定位很清楚地是以執行「選擇性移民」(L'immigration Choisie)為目標,亦即邁向以美國、加拿大及澳洲以技術移民為主的申請制,以取代過往因襲殖民歷史而大批接納及歸化前殖民地移工和家眷的制度。

隨著歐盟整合的腳步加快,「國界」觀念改變,以專業技術移民取代政治庇護申請,的確是西歐國家中可觀察的趨勢;相應的後果有三:首先,在移民法令朝令夕改且愈修愈刁鑽的情況下,以合法方式進入法國、居留多年,卻受省政府 (Préfécture) 刁難居留證申請,於是淪為非法居留者日增;其二,對非歐盟公民來說,專業階層和非技術階層之間的流動能力愈加不平等,當專業技術階級能夠跨國工作時,非技術階層只能在各種刁鑽的法令和勞動市場的邊緣間躲躲藏藏地打工;其三,則是政治庇護名額的緊縮,為這些「老牌民主國家」的人權紀錄打上問號。比方為了達成政府「驅逐 25,000 名非法移民」的業績目標,警察至少必須審訊 125,000 名外國人而搜尋驅逐對象,隨著警察的「搜捕行動」愈加暴力,風聲鶴唳下,外國人為躲避追捕而重傷、死亡的新聞時有所聞。有鑑於此,許多法國公民勇於對抗惡法,組成保護、聲援這些外國人的網絡,並以各種形式的示威和倡導活動抗議移民法令的愈趨緊縮,以及公務機關的暴力。包括以中小學教師為主要成員,保護非法居留兒童受教權的 RESF (Réseau Education Sans Frontiére, 直譯意為無國界教育網絡);提供法律援助的 GISTI (Groupe d'information et de soutien des immigres), 和長期駐守拘留中心照顧被拘留者並協助其取得庇護權的 CIMADE。在論述上他們要求檢討現行移民法規對低技術非歐盟公民者的歧視,強調法國社會作為富庶的北半球一員,對整個世界的分配不均有更積極的、「關乎存在」的責任;在行動上,他們分別對不同處境的非法居留者提供支援,並砲口一致地要求政府放棄對外國人的獵捕,保障境內所有人(不分國籍)的平等人權,「讓我們的國家變成她假裝是的那個樣子」。(註1)

隨著 Sarkozy 上任以來聲望屢創低點,終於達到第五共和以來總統的最低紀錄,並助左派社會黨在區域選舉中取得壓倒性勝利,移民人權運動者也取得適當時機來挑戰右翼的反移民論述。四月五日,支持移民人權的組織在法國全國發起《反對拋棄式移民(Unie contre une immigration jetable)》示威活動,提出廢除《移民整合與國家認同部》、放棄對非法移民者的緝捕、取消對「外國人」的就業歧視、保障「外國人」在法國境內的居住、健康與受教權等多項訴求,乃至對歐盟整合政策的總體反省。四月十五日,在勞工總聯盟號召下,約 400 位在餐廳、旅館乃至清潔公司工作的非法工作者在巴黎的四十幾處現場罷工抗議,且每日都吸引更多的非法移民者投入聲援;四月二十一日,餐旅業雇主聯合會 (UMIH) 也加入聲援,發言人表示,「不應該誇大外國人的人口數字來恐嚇一般法國民眾。當一個雇主在不確定應徵者的身份文件是真是假情況下雇用他,而他們也的的確確地領薪水納稅,我們怎能繼續稱他們為『非法打工者』?除了賦予他們合法身份,沒有別的辦法。」由於一般法國人對此部門工作興趣缺缺,UMIH估計至少有 50,000 名的貢獻於該產業。

四月二十三日,勞工總聯盟已向 Sarkozy 曾任市長的 Neuilly-sur-Seine 省政府遞出 600 件歸化申請書要求審核,省政府也承諾將在本週末前提出回應;同一時間,移民部長 Brice Hortefeux 仍重申其堅持「國家選擇性移民」的立場,堅持對移民條件的放寬只會提供更多非法入境的誘因。另一方面,社會黨的前總統候選人 Royale 雖在週二發言支持以「個案審核」加速無文件者的歸化,但她的曖昧態度也凸顯了法國政治的矛盾:隨著國家陣線在 70 年代崛起激化族群對立、2002 年以非裔移民為影射對象的「治安問題」(l'insécurité) 成為總統大選主軸並助 Le Pen 進入總統大選第二輪、再至 2007 年選舉右派與極右派在立場上的合流,移民政策確實已成為法國政治的主要矛盾;但相較於右派在此議題上的強硬立場,左派社會黨往往投鼠忌器,而無魄力為其社會權理想辯護,更無能批判歐盟市場整合所造成的民主與人權負債。社會黨在此議題上的懦弱,反映了近年來法國左派主流價值的喪失,和其他歐洲國家的左派政黨一樣,他們也參與了第三條路「向中間靠攏」的趨勢,而難以提出一套連貫的主張與新自由主義的信念相抗衡,是以只能等待右派出錯而收漁翁之利。也因此這一波的行動的勝利終究是建築在經濟利益的說帖上,而無法觸及對法國人權死角的反省。只要 Sarkozy 政府不肯在大政策方向上讓步,sans papier 工作者爭取工作權的行動就只能繼續是游擊戰。

註1: 引自 RESF 最新出版品:La Chasse aux Enfants, l'effet miroir de l'expulsion des sans-papiers